云岩散记
文/卢仁强
卢仁强(右)与作家龙仁青(左)在黔灵山瞰筑亭
◎黔灵山
多年以后,我给友人讲起了那年的旅行。我的记忆里,黔灵山像是一个梦。
那时,我还在上小学,老师们说,等毕业时,我们就去黔灵山。那些年,小学毕业不仅可以留下一张师生合影,还能约起出去玩一次。“去哪儿呢?”多数老师想到的是贵阳城里的黔灵山。
“贵州有座山,离天只有三尺三。”黔灵山很高,站在山顶石岩之上,仿佛立于云端,可以俯瞰贵阳全城,黔中之美尽收眼底。有人说,黔灵山之灵,在于弘福寺,而我却醉心于猕猴,还有那些叽叽呱呱难见身影的鸟儿们。
一座繁华都市之中,藏有这样一片高山绿林,喧闹浮华之时,也能在此沉静下来,寻觅人生的感悟。何况那上千只野生猕猴,遁形于密林深处,出没于曲径藤树之间,既让人欢喜,又令人畏惧。那些不知名的精灵,想飞就飞,想唱就唱,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羡煞来去匆匆的行人。或许,黔灵山不仅是城市人的向往,更是无数凡夫俗子的梦中之境。
黔中高原上的秋天,湛蓝如海,只是天没有那样高远,仿佛跳起来伸一伸手,也能触到。几朵素净的白云,飘荡在山颠。黔灵山的秋是多情的,绿的,黄的,红的,紫的,遍山葳蕤,五彩斑斓。
我与友人拾级而上,就忍不住给他说起黔灵山。他早我一天来到贵阳,昨天太阳将落之时,他独自一人上了黔灵山。在他背着的相机里,珍藏着他对黔灵山的发现。
黔灵山的鸟儿不惧人,它们似乎早已把这些游走于山林之中的人群当作朋友,以至于他走近举起镜头之时,那三只领雀嘴鹎视而无见。一只母鹎正在给两只小鹎喂食,母鹎把食物轻轻啄入一只的小嘴,又再啄入另一只的小嘴,母鹎像是久别的妈妈亲吻孩子,左一吻,右一吻。两只小鸟叽叽喳喳撒娇不停,似乎生怕自己分到的爱少了一点,一派天真无邪的吵闹样,尽显鸟世亲情的无限温馨。或许,有时人还真比不上一只鸟。
友人说,可能是黔灵山对他的留恋,他昨天没有望见猕猴。今天,友人是特意来看猴。我们一直向上寻找,爬至弘福寺时,几只猕猴从山上款款而来。见了我们,猕猴或蹲石上,或坐树干,做着各种鬼脸。猕猴们似乎在说,看吧,照吧,我们真的很快乐。
友人一边拍照,一边说,别看猴子是群居动物,但是,它们历来是特立独行。友人的话让我很震动,每一次到黔灵山看猕猴,它们总是三五成群的出现,我从没有想过一只猕猴的孤独。
在爬向山顶的石阶上,猕猴越来越多,有的甚至坐到石梯上,看着来往的游人无动于衷。我开始留意每一只猕猴的行动。正如友人所言,虽然它们是一群一群的,但是,每一只猕猴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各自走向不同的地方,沉默不语,互不侵挠。
望着一只只向我走来或调头离去的猕猴,我有些莫名的茫然。此时,山上传来一阵惊叹,我快步爬上去,望见大家正在看一只猕猴喝水。它的姿势很好看,襟危正坐,双手握着一个装着水的矿泉水瓶,像古人喝酒一饮而尽,显出一种仪式感。围观的人群一边嚷嚷,一边用手机挽留猕猴这一幕表演。我也拍下几张,伴着蓝天白云和绿叶树影,发进微信朋友圈里。
不一会儿,妻子打来电话,她说下一次要带孩子去黔灵山看猕猴……。
◎扶风山
晴日当空,碧蓝万里。扶风山林木苍翠,郁郁葱葱,直抵天空,没入天际。
此时,我从山脚抬头仰望,一级级石头铺就的阶梯,缓缓向上伸去。灰白的色泽,在阳光下显得光滑锃亮。看到出来,这里来往的游人很多,岁月的棱角早已在人们的脚下磨去,啼咜啼咜的时间流逝,刮走了石阶的喜怒哀乐。屹立在第三级台阶上的大石碑,雄壮高大,煞白得晃眼。中间刻着“扶风”二字,苍劲有力。石碑之后已现出阁榭轩廊,青瓦镂窗,雕梁画栋,古色古香。
人以地名,地以人彰。位于贵阳云岩城区的扶风山,又名芙峰山,因建有阳明祠、尹道真祠、扶风寺而声名远扬,文人墨客趋之若鹜,平名百姓顶礼膜拜。清代西南巨儒郑珍游览过“两祠一寺”之后,赞之“插天一朵青芙蓉”。
“一朵芙蓉”立于扶风山麓,至筑城者,必至“两祠一寺”,方觉此行贵阳不留遗憾。在这黔中高原之隅,在扶风山上修建纪念尹道真、王阳明的古建筑群落,飞阁流丹,复廊涌翠,古朴恢弘,宛若芙蓉绽放。
1506年,南京兵部主事王阳明因反对宦官刘瑾,被廷杖四十,谪贬至贵州龙场(今修文)当驿丞。面对自己被降为无品官员,且流放于山高路陡的黔中高原大山之中,王阳明没有自暴自弃,而是静心修习,龙场悟道。在贵州三年的艰难岁月之中,王阳明始终日夜反省,上下求索,在修文龙冈书院和贵阳文明书院传道解惑,创立了影响深远王阳明心学,被后世誉为中国古代七圣人之一。
爬至石碑处向右,青石小径,楼堂厅阁,石刻楹联琳琅满目,宛如走进一幅长长的书卷。洁白的王阳明塑身像挺立在正堂,三根方形石柱,从进门处向堂中依次展开,“立德、立行、立言”,楷体书写的六个大字,立在王阳明先生面前,堂堂正正。立德方能立行而立言,有“良知”这个德,行与言才有立身之本,无论先生的心学如何博大精深,我依然认为这是他的核心要义。
坐在二楼的美人靠上,手扶栅栏,秋风习习。阳光穿过楼宇,打落在院子里。已经发黄的树叶,摇摇晃晃,没有声响。
先生二十八岁中第入仕,立书讲学,征战南赣及广西十余载,一生辗转,荣辱与共,终染瘴气热毒,身体每况愈下。广西平乱之后,身为广西巡抚的王阳明自知大去之期不远,上书嘉靖皇帝奏请回乡养病。然而,吏部尚书桂萼压下了奏疏,没有呈送嘉靖皇帝。等不及的王阳明还是先行出发,在回乡的路上,先生一边走,一边等待朝廷的圣旨。公元1529年,五十七岁的王阳明在疾病煎熬与焦灼等待中,来客死在江西南安,先生终未回到故乡浙江余姚。
先生阖目之际,微微一笑留下遗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然而,未获批准就擅自回乡的王阳明,死后还是惹来了众多非议。先生已逝五百年,青山依旧,几度夕红,是非成败已转头空。正如一句歌词这样唱着:“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走下扶风山,再次回望那“一朵芙蓉”,不仅有些感慨。“扶风”二字,本有悲壮之意。或许,这是一种偶遇吧!
◎大觉精舍
沿着电台街,听时间嘀嘀嗒嗒叫唤,我们似乎要去穿越时空的变幻。
大觉精舍,青瓦砖墙,楼阁木梯,铜门扣,雕花窗。跨过古旧的门槛,穿过飘摇的岁月风烟,一阵阵古韵扑面而来。没有花枝招展,也没有碧波涟涟,有的是雕梁画栋的佛楼,郁郁葱葱的碧树,隔绝红尘,浮躁勿扰。
一座座高楼林立,喧嚣连绵的城市,还有这一片宁静之地,确实让我有些意外。我一直倔强地认为,坚守,是否只属于乡村,城市早已在浮躁中兑变。其实不然,云岩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时不时会突发奇想,独自坐着火车,去贵阳,去云岩流浪。
我真的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当我步入大觉精舍时,秋阳似乎有些收敛,心怀虔诚,斜斜的阳光忧伤地搭在古树楼阁上,水一样流淌。人很多,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或围坐在桌边,泡一壶红红的茶,你一杯,我一杯,没有仪式,只有散淡。烧烤的青烟,在燃烧声中逃窜,或直或变,一股股久违的烟火清香,竟胜于正在流渍的烤肉。那人让我尝一尝她的手艺,火候正佳。可是,我沉醉于那斜阳中的炊烟,仿佛到了故乡。
一群孩子,在一个摊位上吵起来。原来,他们为了丝娃娃。这是贵州特有的小吃,一张薄如蝉翼的米皮,裹挟着摘儿根、萝卜丝、香菜、豆芽和葱姜蒜,再滴上酱油、蕃茄酱、醋、油辣椒,来一个高原大杂烩,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浓浓的人生味道。当然,孩子们只是争吃,还没有想得那样深沉,得吃的笑,等不及的哇哇大哭,搏起众人的注意。
我走进了一个房间,这里很是宽敞。有人说,这是一个非物质文化体验区。那些正在消失的民间文化遗产,在这里聚集起来,不觉令人心酸。我知道,消失是一种必然,挽留只是一种徒然,乡愁只不过是时光流逝,我们记念那永不再来的时间。
屋里有很多,有的我认识,有的很陌生。我依次坐下去,一位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教我打鼓,教我针线,教我歌唱,教我遗忘。这样的瑰宝,也在时间中败下阵来。他们只有把自己躲藏在这古屋深处,独自寂寞,孤芳自赏。他们也似乎害怕时间,害怕富丽堂皇的柜台。阳光的暖意,仿佛会融化他们的躯体,宛若天上的流星,消陨于漫天黑夜。
我终是在一株大树脚坐下来,一片又一片的叶子飘下,落在我的身旁。我伤佛被一种黄昏的空旷包围,身不由己。白云已让晚霞撕裂,一条又一条的云彩询烂,蔚蓝隐去,天空涨红了脚。此时,一曲《广陵散》响起,一位须叟坐在堂前,他双手拨动古琴,似已陶醉。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见幽婉的琴声和那照相的咔嚓,每一个人都想留住这千古绝唱,有一天,可以炫耀,可以惆怅。
作者简介:
卢仁强,作家;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贵州作家》《岁月》《辽河》等,入选《散文中国》《中国微型小说精选》等。曾获中国作协中国作家网2020年度文学之星一等奖,贵州省庆祝建党100周年优秀作品奖等。安顺市普定县文联主席,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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