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3日
凌晨 无人接听的电话
小陆妈妈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说,爸爸失踪了。妈妈当时情绪就崩溃了。两点,小陆试着打回去,对方是救援指挥中心。打了两次,没人接听。
过了一会儿,陆续有人找她,父亲跑团的朋友、她的朋友都发来一条抖音视频,问这是不是有点像你父亲?视频中,一个男人躺倒在地上,嘴角留下一道白沫。在那时,她和妈妈都以为,这个男人就是她爸爸陆正义。
中途,妈妈试图拨打了一次爸爸的电话。电话接通了,可是对面却没人说话。
6:00 消息传出来了
陈辉起床,打开手机,涌入了很多消息。各种人给他转新闻链接,他才知道这里出大事了,有人遇难了。之前他加了参赛者微信群,但平时消息动不动几百上千条,他很少参与聊天,也不怎么看,一般从周哥那里了解消息。
起床后,客栈老板告诉他,景区可能要封了,他和周哥决定立刻离开回白银市。“从6点多开始撤离景区,到晚上,我脑袋一直晕乎乎的,清醒不了。”他记得当天中午他在白银市区吃了饭,然后坐机场大巴,飞西安,那是事先就安排好的行程。
6:00 赶去白银
小陆妈妈从县城坐班车到贵阳,再坐飞机从郑州转机到兰州。
凌晨三点,小陆也从武汉转机到了兰州。飞机上,她感到茫然,不知道落地后是该去公安局还是该去景区?在飞机上,她陆陆续续写下了许多和父亲相处的回忆:
“爸爸说,家里留有一瓶好多年的酒,等着我结婚的那天一家人一起开。”
“想起高中住校的第一周,爸爸来看我,还专门给我炒了两个菜,一个是土豆丝,一个是芹菜牛肉,看吧,我强大的爸爸也是一个普通的爸爸。”
那时还没有媒体关注到她。很多人质疑她“带节奏”——“什么人会把你爸的照片发出来?要是真的,给你爸留点体面吧。”后来微博找到了她,给她认证为了“甘肃山地马拉松事故遇难者家属”。
9:30 最后一个失联者
央视新闻报道,今天早上九时三十分,本次赛事中的最后一名失联者已被找到,但已无生命体征。
上午到达兰州后,小陆妈妈接到了电话,对方说,陆正义已经去世了。
13:00 一个聋哑跑者的孤独
李珊(化名)收到一条来自绵阳晚报前同事的微信,对方发来一张照片:“还记得他吗?昨天在甘肃参加马拉松遇难了。“她当时正和朋友逛街,停下来仔细看,才认出那是7年前的一位采访对象,聋哑马拉松跑手黄关军。
“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公。”她回复,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是七年前的那个冬天,她和同事去北川残疾人康复中心。27岁的黄关军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蓝色运动衣站在门口等他们,当天有风,运动服被风吹得紧紧贴在他身上,男孩显得更加瘦弱。
当时黄关军正在学习羌绣和电脑设计,“之前他在成都找过工作,因为交流障碍碰壁很多次,心灰意冷过一阵子”,他期待新的工作能让生活好起来。采访时,她们用纸笔交流。黄关军的只言片语需要她慢慢拼凑,但李珊说,那种孤独感是无需语言表达也能体现的完整叙事。
李珊说,她问过黄关军跟父母交流多不多,他在爸爸下面写:“没有”,在妈妈下面画了横线,写了一个:“少”,然后她问妹妹呢?他又写:“少”。她说爸妈忙,但他们也爱你,他就写:“不是,不喜欢聋哑,无聊。”
七年过去,李珊仍然记得这个细节。那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一个人的孤独,连最亲近的人都没法排解。“他非常敏感,会下意识观察旁人的眼色,带着一点讨好。”
黄关军生活里最大的乐趣就是跑步。李珊记得,采访快结束时,黄关军给她拿了一个网球袋的奖牌和证书。那都是他的骄傲。在那之前,他就自己报名过好多比赛,去到西昌、琼海。没有专业的教练,这个男孩就用房间里唯一的电脑自己查一些视频,跟着上面学习如何更好地跑步。
李珊觉得,跑步对于这个男孩的意义,就像你在无边的黑暗里看到了一点光,然后迫不及待要把这点光抓在手上。
这些年来,李珊很少听到黄关军的消息,后来QQ也不怎么登陆了,她也没再和网名“寂寞一个人”的黄关军聊过天。
再得到他的消息,就是现在。
14:30 袋子里的父亲
小陆和她妈妈到了兰州。组委会联系妈妈说,会有人来接她们下飞机,要接到“白银市区的宾馆”,具体是哪家宾馆,对方不愿意说。她不情愿,说一定要见到父亲。
下午两点半,她们终于到了离市区十分钟车程的紫灵山陵园。她看到了装在袋子里的爸爸,还穿着一套蓝色的运动短袖、短裤,双手紧紧握着,像是取暖的样子,脚趾头冻得指甲都蜷缩了起来。
15:50 绑在小腿上的手机
法医来了,给爸爸做检查。小陆看到爸爸头上有被扎过的伤痕,翻过身来,屁股和腰上都是伤口。手上裹着一条毛巾,还是妈妈出门前洗干净的。
她想知道爸爸在哪里出事的,几点钟死去的,但工作人员的回答始终只有一句,“结果还没出。”有关这次事故的所有消息,都是她自己在微博上看到的:补给点是不是不足?为什么没有强制冲锋衣?景区背后的运营者是谁?
在殡仪馆,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铃声。后来妈妈说,肯定是从爸爸的腿上传出来的。爸爸穿一双到小腿的长袜,袜子上有一个环形的绑带。她仔细看了看,爸爸的华为手机藏在小腿的后面。她拿出手机,没有密码,打不开。手机膜上渗进了半个指甲盖的沙子。她想,这应该是爸爸救援的时候刮到的吧。
后来工作人员送来了酒店里其他的遗物,一个大书包,一个女儿小陆买的水壶,还有一袋水果,里面是爸爸从家里带过来的李子,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5月24日
凌晨3:00 殡仪馆的哀乐
十位逝者躺在殡仪馆的冰柜里,两侧分别列了五个灵堂,摆上了花圈。现场放着哀乐。小陆穿一件厚厚的军大衣从殡仪馆里跑了出来。她21岁,扎着头发,有着超乎同龄人的冷静。军大衣是她向工作人员提出来的,说这里太冷,一定要人手一件。后来工作人员买来了衣服、两个烤火炉。
她说,妈妈和姑姑从下车开始就克制不住情绪了。“我要承担起责任。”只有她出来和工作人员说,有什么事就来找她。这天晚上也是她一直在给爸爸守夜,妈妈姑姑在灵堂的桌子上浅浅地睡了。
她是拿主意的那个人。微博是她要发的,记者也是她来见的。但现在她仍然很困惑,如果等不到答案,如果没有人告诉她爸爸究竟是怎么走的,那他们该怎么办呢?
工作人员说要在这里火化,带着骨灰离开(但旁边一个新疆的遇难者家属将遗体拉走了)。他们也想把爸爸带走。工作人员不让家属之间相互联系,当她看到隔壁的家属在哭泣,她也跑过去看,跟着哭。工作人员马上跟了上来,对她说,有什么事找我们聊。
父亲1969年10月出生,52岁。四五年前,自从他上班的企业改制之后,他提前过上了退休的生活,开始将马拉松当成了自己的事业,每天会绕着县城附近的村里跑,也去过广州、福建,跑过很多地方。小陆说,父亲拿过很多奖,房间里挂上了大约十几个奖牌。跑得久了,也就资深了,今年过年还带着跑友团在县城的公园里跑。
她不喜欢锻炼,有时候问父亲为什么跑马拉松,父亲总是说,要锻炼身体啊!她印象中父亲拥有许多肌肉,热爱养生,晚上喜欢泡脚,十点钟准时睡觉。每次参加完比赛,他都会打电话给妈妈:我又拿第几名了!
“我们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小陆说。
10:00 郭剑在机场酒店
上午,我们在酒店房间见到郭剑,他留着寸头,戴一副黑色方框眼镜,皮肤偏黑,不苟言笑。郭剑1992年出生,之前在互联网公司做运营,2019年在朋友的介绍下第一次参加越野赛事,加上喜欢摄影,就把工作换成了两个爱好的重合点。
他的视频在一夜之间成为了珍贵的现场记录资料。有网友感慨,那是梁晶最后的影像 。
谈论这次赛事时,郭剑始终情绪平静。只是,他一直不能理解,“CP2到CP3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11:00 景区开放,游客打卡
上午,黄河石林景区,阳光重新普照。景区门口的停车场,碎石散发着热气,停着两辆宁夏旅游大巴。一个上海的旅游团跟随着导游,来到了原本是参赛选手们的出发地——南山广场。他们正在环游甘肃六市,沿着黄河,从中卫来到了白银。游客们打卡、合影留念。
导游说,旅游团原本打算今天改期,昨晚确定了能来,就来了。她并不担忧,“那是极端天气嘛,而且我们也不走越野的。”
一位景区的司机说,“景区都是偷偷开放的,没有发公告,哪能发公告呢,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但毕竟还有许多人指望着游客们讨生活。这个景区建于2000年。内部有一个五百户、三千来人的村子,叫做龙湾村。建筑是西北常见的白色平房。一个村民告诉我们,他们这里土地太少,像他只有九分地,还不到一亩,多的人家也就三四亩地,他们这几年开始种植富士苹果树,果农来收,收成好的话一年赚上两三万,也有一些刚种下去的玉米苗。以前他们种玉米,一年就只能赚两三千元。
很多村民都在景区里兼职电瓶车司机、大巴车司机、开农家乐。但开农家乐也不赚钱。一位农家乐老板说,近两年疫情,客人少了很多,“而且他们也不消费”。
作为景区的招牌活动,“马拉松多多少少会带来一些客流”。黄关军就在前一天到了村子里,在隔壁的四海归宾农家乐吃了中饭,点了一盘酸辣肉,炒了两个菜。
15:00 医院
景泰县人民医院,外科楼五层,骨科病房,一张“疫情期间、严禁探视”的公告贴在大门上。一位同楼层的病人说,前一天还可以自由进去,但今天不知原因,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四位越野比赛的伤者刚刚在这里得到救治。
白银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五楼的ICU病房外,地上和椅子上坐卧着很多家属。他们说,ICU里面确实有一个跑越野受伤的选手,但不让进去,探视要按门铃、录音。
五楼服务台的护士说,六楼还有另一个住普通病房的参赛选手。六楼是心血管科。六楼的保洁员说,伤者在七楼。七楼的护士说压根没听说过,没有。七楼的保洁员说,选手啊,都送到景泰县去了。
回家
陈辉落地深圳,但他仍然很不安。之前,妻子一直不支持他参加越野跑,觉得危险,这次直接下达“命令”,不许再跑了。他说自己认清了现实,以后跑跑城市马拉松就行,那些危险的赛事,他大概率不会参加了。
到现在,陈辉怎么也想不通,像梁晶这样的大神为什么要去参加这样的不知名比赛?连积分都没有,对个人在越野跑领域的提升非常有限。他沉默几秒,重复三次,“太惨了”。他说,跑得最好的几个人,永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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