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床清梦何处寻
贵阳市第六中学高三(13)班 袁清扬
一路崎岖,再次回到这个记忆深处的地方,青石板的小巷面目依旧,却不再幽深,桥头晒太阳的阿婆也不知所踪。我的满床清梦,该去何处找寻? …… 这里是赤水河畔的东门老街,赤水老乡方言里的“石沓沓”——砖石润滑,层层叠叠,沉淀着从汉朝元鼎年间到二十一世纪的漫长岁月。我的童年,便在那几里凹凸的青石板路上跌跌撞撞地开启。 东方将晓,三两声鸡鸣唤醒长夜,随后,住家户们陆陆续续地揭开门板,小城一天的时光就开始了。人们相互问早,攀谈的细语,汲水声,小商贩的吆喝声,树叶呼吸的声音,花朵绽开的声音,此起彼伏,软软的,一起融化在清晨的薄雾里。不远处来了一辆小推车,车主随意地停在大槐树旁,掀起竹筒饭的盖子一角,热气四溢,香味就直接冲进乡民的大脑里。“被俘虏”的我紧紧攥着外婆给的零花钱,和小伙伴们热热闹闹地拥挤着挑选自己的心头好。身旁不时有散步的老者悠然踱步,他们多是脖颈搭着一条旧毛巾,半敞着衣衫,还在腰间别着一个歌唱着悠扬戏曲的老式收音机,就这样从从容容地走过几十年。日中的时候,暑热正盛,大人们或是在家中劳作,或是戴着草帽在田垄里挥汗如雨。只有小孩子们不知疲倦,在小巷里穿来穿去,留下一串串清脆的笑声。汗水落了又干,干了又落,便日落西山了。天色将暗未暗时,阵阵晚风裹挟着青草香驱散了暑气,家家户户都将大门敞开,各自搬出小凳临街坐下纳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地交谈着家长里短,四肢疲乏,脸上却带着温和安定的笑容。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容的褶皱里,藏着每个人对日子最美好的期待。我的外婆端着一盆温热的盐水毛豆,扯着嗓子认真地招呼邻里:“快过来吃点啊!”一把蒲扇,一轮圆月,一把毛豆,一群伙伴,一来一回,街坊四下里热热闹闹、安安静静。老一辈人的智慧便在此,他们总是不吝于分享食物,因为交换美味便是叠加幸福,所有的温暖累积起来便足够用来抵御生活的寒风。这样的日子如此好,我总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歪在外婆的臂膀里进入梦乡的。 的确是像梦境一般,舒适的烟火气突然散去,我跌入陌生的现实,童年猝不及防地被求学之路画上句点。某一日,父母乘着小车出现在院坝里,说要接我回家上学。我茫然又惊慌,扯着外婆的衣角不放。外婆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囡囡乖,我们就在老街等你回来。”“一直等我吗?”“嗯,外婆最喜欢囡囡,当然要一直等。”于是我慢慢松开手,忍住眼泪和恐惧,回到了灯火辉煌、高楼林立的城市。 一年又一年,我成长了,也学会了客气地寒暄、礼貌地微笑。日子好像流水一样平静地流淌,然而我知道,流水下满布暗礁和漩涡。一个人的时候,疲惫的我躺在床上,想:“什么时候能回去呢?外婆,我好像越走越远了。”我想念东门老街,想念外婆做的苕汤圆,想念背着竹背篓卖“山货”的阿公,想念赤水河岸青山如黛,想念那份好似被功利遗忘的舒然与祥和。我想念,想念那个热闹却宁静的地方。 而今,我回来了,卸下一切包袱,只想找回当初的纯粹、真诚与温暖。 但当风尘仆仆的我站在繁华的街头,看见成群结队、衣装光鲜的旅客时,我才明白,我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员,不过是误入桃花源却“不复得路”的渔人,一钩扔下,钓起的只是一厢情愿的不舍的幻境。 老街如我一样成长了,当年木砌瓦顶的小楼被拆除,那些刻在斑驳墙面的孩童戏语也随之湮没无闻;街道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商铺,扩音器中机械的女声取代了热情的乡音的招揽;食物的热气被冰冷而华丽的包装掩盖,乡下小孩叫不出大名的零嘴进化成了大有来头的特产;笑起来满脸褶子的阿婆阿公都不见踪影,只有婀娜多姿、妆容靓丽的网红们在一惊一乍地直播;往日被月光的清辉拥抱的老街,已不见昏昏灯火,太阳未落,华灯便临,大街小巷都亮堂堂的,我的心里却充斥一片不安的漆黑。他们说,老街的传统文化终于得到了重视,我不明白,如果贩卖着所谓的情怀就是改善,那我们的感动未免显得太过廉价而随意。 收起感叹,我朝着外婆家走去,只见四下家门紧闭,原本对每块青砖都熟稔至极的我仿佛格格不入的陌生人,一下子失了方向,惊慌失措。辗转多时,外婆将我寻到,领回家中,外婆缓缓地说:“该去接你的,囡囡,差点找不到吧。别说你,外婆都快认不出这个地方了。老街上的人家都要搬啦,唉,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啊……”听着外婆的絮语,我鼻头一酸,低头藏住了泪。 我的故乡啊,流浪去了哪里?我的满床清梦啊,碎在了何处? 从前,这是一条无人问津的小巷子,乡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邻里温情见证于此,孩童嬉笑驻足于此,我的满床清梦定格于此,也有欢喜,也有忧愁,稀松平常却意义非凡。 如今,小市民气息取代人情味,汽车尾气战胜炊烟袅袅,商业价值远胜文化价值。再没有人抚摸堤岸的纹路,也没有人和槐树深情对视,我的故乡被一群走马观花的游客看了个遍,只留下三两句评语和一地疮痍。 桃李春风已成过往,故乡躲在记忆深处,眉目渐渐模糊,我空有一腔乡愁,却无处着陆,老街空有一床清梦,却破碎难寻。 指导老师:陈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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