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的猴趣
文/刘照进
我在林中遇见的秋色是饱满的，柔和的，浆果的香味有着透明的成熟之美，四散漫溢，像午睡时刻轻盈的梦。虫子在腐叶间挖掘，听得见唦唦的声响。鸟的对话隔着林子有一搭没一搭。窸窸窣窣，周围树枝晃荡，像一阵风吹。
“猴子下来了！”
有人惊呼。
“猴子！猴子！！”
又有人惊呼。
树上、岩石、沟边，就有成群结队的猕猴，大摇大摆朝着人奔过来，对着递过去的食物饮料，呲牙咧嘴地啃食起来。仿佛多年老友一般，只差握手拥抱、贴面亲昵了。
早听说黔灵山的猴子不怕人，一群群地在游人中间穿梭往来，自由自在，顽皮异常。
这便有趣。
记得小学的课本中有一篇《猴子捞月亮》。讲的是一群猴子在林子里玩耍，一只小猴跑到井栏边，看见在水里的倒影，大喊大叫，月亮掉井里去了。于是一群猴子便商量着，一个拉了一个，倒挂在井边的一棵树上，荡成一根长长的绳子，要去将那水里的月亮捞起来。课本还配了黑白插图，猴子的滑稽憨态表情和夸张动作引人发笑，至今难忘。
多好的愿望啊。可是老师却告诉我们，遇事要多动脑筋，不能像猴子一样自作聪明，不切实际，凭空臆想，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成人的认知世界，捞月亮的猴子是愚蠢的，贪婪的，也是徒劳的，偏偏忽略猴子的天真烂漫和超常规的想象力。若干年后，那一口井，便成了俗世的隐喻，蓝幽幽地沉浮着人的欲望：“千年的经验/根深蒂固成一汪绿幽幽的老井/月亮抵达了它不该抵达的位置//夜色成就了今晚的氛围/天空失去应有的警惕/四野寂静/连狗的吠叫声/也被一块骨头拖住//那就放心大胆地捞吧/管它水深水浅/浪浊浪清”（《捞月亮的猴》）
带孩子去野生动物园看猴。那些长尾猕猴、短尾猴、珍珠猴、食蟹猴，在一个固定的场域，一群群地嬉戏跳跃，游戏猴间，供人观赏。 “此间乐，不思蜀”，早把那苍莽山野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山已不是那座山，林也不是那片林。
早先，有耍猴人来到乡村，背着破旧的木箱，手心里捏着绳子，绳头套着一只猴，蹦蹦跳跳，扮出各种怪相。耍猴人借了一处院坝，摆下行头，手中铜锣一敲，猴子就粉墨登场，开始对着人群打躬作揖，做些谄媚动作和滑稽表演，逗人悦乐。瓷盘里赏钱声音稀疏时，锣声便紧凑起来，“镗镗镗”地猛催，那猴子就更加卖力起来。
那是一只讨生活的猴。
“什么时候学会对生活兜起了圈子/而今全部的价值顶多也就是/成全了一些别有用心的观赏//说是风景也算是风景/只不过世人看到的/有时只是一张极尽谄媚的脸/有时就是半边红屁股。”（《动物园里的猴》）
小时候在舅父家，随了大人去“追猴子”，河崖边的坡地上种着苞谷，那猴子就总是趁着苞谷成熟的季节，潜去偷食。“追猴人”手里提了铜锣，藏在苞谷林子里，听得稀里哗啦的声响，“蹚”地一声锣响，伴随几声猛吼，那灵物便惊得四散逃开。不一阵子，又悉悉索索前来。那些陡峭的河崖就是它们的家园，去来自由，顽皮到顶。比起动物园里的同类，自是快乐异常。曾见那灵物偷芝麻，也是一绝。想那细如针芒的芝麻，毛手毛脚的猴子怎么也是无法偷得的。偏它有办法。那顽猴事先在不远处觅得一块平坦石板，全身毛发倒竖，钻进芝麻林子里，卷起尾巴一阵乱摇，成熟的芝麻就从果荚里炸开，纷纷掉进背上的皮囊，再把毛发一收，往石板上一躺，几个翻滚，满石板俱是芝麻。
也有失事的时候。有人酿了自家的甜米酒，上山做活时故意当着猴子自酌自饮，一副乐陶陶的样子。果然引得那猴子上当，三五只玩猴趁主人不备，偷偷拧开瓦罐盖子，大吃大喝起来，一会儿就醉翻在地，被主人用绳索捆绑了，呲牙咧嘴的好生烦恼。
据说，黔灵山公园人流长盛不衰的秘密，是因为那些自由自在的猕猴。这说法自然有几分可信。作为与人类靠得最近的动物（如果人是猴子所变的话），猴子的天性和聪明自是逗人喜爱。人们进园去体验绿色，回归自然，观猴、喂猴、逗猴，就成了最大的乐趣。想想一天紧绷绷的日子，或被生活所压迫，或被工作所牵累，或被情感所折磨，一颗心往往要破碎、要爆炸、要沉毁，难得这么天真地一逗，开心一笑，烦恼尽去。
也不知是第几次去黔灵山了，那一天也是如此，猴子们三三两两地散开，老猴子翘着红红的屁股，母猴肚子底下吊着小猕猴，一路地寻寻觅觅，东张西望。有人便对着树枝扔过去手里的食物，或面包，或香蕉，或火腿，猴子们抢了，“嗞嗞”地欢叫。一只中年猴子抢得一瓶矿泉水，熟练地拧开瓶盖，身子如人一般地坐直了，仰起头，有模有样地豪饮；偏偏小猴捡得一瓶酸奶，怎么也打不开吸管，急得抓耳挠腮，最后用牙咬破瓶口，呼儿欢儿地喝将起来。
青海作家龙仁青说他在林中遇见小鸟一家不受打扰的生活，在人群中自由地歌唱和觅食。广东诗人谢小灵说那些猴子是山间的精灵，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与人如此地贴近。这个城市就像一个流动的空调风，花自开放水自流淌，简直就是具象化的诗与远方。
有人却看见，在弘福寺的暮鼓晨钟声中，那顽劣的猴子，趁人不备，悄悄潜进寺院，学着香客的样子，双手捧了残香，撅起屁股，依样画葫芦地顶礼膜拜。临了，偷几只供果，翻墙而去。
虔诚与否，佛都拈花一笑。
作者简介：
刘照进，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散文》《散文选刊》等，入选《2020年中国散文精选》《二十一世纪年度散文选》《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多种选本，曾获贵州文艺奖、冰心散文奖、郁达夫小说奖·责任编辑奖、全国报刊联盟优秀编辑奖等10余次。贵州铜仁市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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