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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旧事
1 1941年，重庆。 前线战事吃紧，后方也处处笼罩于死亡和压抑的阴影。狂轰滥炸的硝烟之下容易催生奢靡的夜生活，因为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夜晚，要在临死前做最后的狂欢。 歌舞厅的灯光璀璨而华丽，仿佛灯光覆盖之处才是真实，而白天的一切都是众人的梦魇。舞厅里流淌的舒缓音乐不过是预热，十点钟声敲响后才能引出真正重头戏。穿着旗袍的美人姗姗来迟，落座之后朝身后乐队一颔首便唱起《夜来香》，声音缱绻清甜，让人梦回十里洋场。 她的美很独特，像是芝兰在晨雾中舒展枝叶，清艳得倦怠而又动人心魄。那双潋滟的眼神是含媚的，沾染人间烟火气。受到战争创伤的人需要这样一种美来抚慰。 有人打听到这旗袍美人名叫朱玉，果真人如其名。她的肤质浑如温润剔透的玉石，脸颊的红晕便是玉石上晕染得当的绯色，价值连城。 但是有时候太过惊人的美貌会给人招致不必要的麻烦，特别是在歌舞厅这种暧昧的场合。酒精壮胆后难免有人会起歪心思，对着她说一些不入流的话。她含笑着一一应付过去，像是个风月场上的高手，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 朱玉收工收得早，在换衣间里听到一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说什么师范学院的高材生，现在堕落成什么样子了，真是世风日下。又说我堂堂民国，就是因为这些人自甘堕落才难以抵御外侮。说得义正言辞，言语里透出一派书生热血，她静静地听着，等到那些人走远了才出了换衣间，撑起自己的小红伞，走出歌舞厅。 没什么可生气的，因为他们说的是事实。她也无意为自己辩解，实在没有必要。 外面的雨下了有一阵了，街上潮湿昏暗。朱玉撑着伞在街上走着，没几步路便走到了自己的住处。住处是舞厅给安排的，精致小巧一层楼，装修用的暖黄色调，仿佛总是亮着一盏灯，等待风雪夜归人。她坐在梳妆镜前想了想，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她和一个男生的合影。彼时的朱玉穿着白衣蓝裙学生服，素净一张鹅蛋脸笑盈盈挽着男生的臂膀，而男生眉宇间有英气，看着镜头笑得爽朗又阳光。背景是蓝天白云，尚未被战争侵蚀，一派素净祥和的景象。
2 1936年，北平。 师范学院的课排得满，朱玉收拾了课本准备去上国文课，路上却被人拽住，往手心里塞了些什么。 那是一对茱萸形状的耳环，用了上好的红玉髓精心打磨成，放在手心里莹润精致，十分好看。 她攥起手心，抬眼瞪着眼前的男孩子，脆生生道：“陈鸣山，你又逃课？” 这个小姑娘在平时都是陈生、逾静地唤他，但只要故作严肃起来就会叫他的全名，实在是让人吃不消，只好乖乖投降，然后把这个小姑娘放在心尖上宠。 “去给你打耳环。”陈鸣山笑着，轻轻揉捏她小巧的耳垂，“我的小茱萸耳朵这么漂亮，得有美玉作配。” “我不打耳洞。”朱玉的脸颊烧红一片，紧接着又小小声地说：“打耳洞好疼的，我怕疼……” “好好好，那我们就不打耳洞。这对耳环你收着，以后看见耳环就能想起我。”陈鸣山揉了揉她发烫的脸，心情愉悦。“走吧，陪你上课。” 少年的感情纯粹无暇而又无忧无虑。尽管那时候街头报纸刊登的都是要打仗的消息，国文老师上课也一改往日风格，不谈诗词歌赋而大谈国事，似乎一切都预示着要变天了。但是那对于十八九岁的学生们来说又似乎很遥远。朱玉上课听得似懂非懂，陈鸣山却一改往日上课懒散，目光如炬地看着老师、看着黑板上“吾辈有责”四个大字。 下课后陈鸣山带着朱玉去买糖葫芦，然后坐在江畔吹晚风。舒适的风吹拂着少女的裙摆、发丝，她轻轻哼唱着《夜来香》，用软糯的声线。陈鸣山为她擦去嘴角糖汁，柔声发问：“我的小茱萸以后想要做什么呀？” “以后想要当一个国文老师。陈生，你呢？” “我呀……”陈鸣山的声音在此刻温柔得一塌糊涂。 少年亮晶晶的眼神映着江畔的万家灯火。多美好啊，美得让人想要永远留在这一刻。 “我想要成为一名空军战士，保家卫国。”
她当时不懂他说起“家国”二字时眼底的炽热情绪，现在也不懂。但不久后战争果然爆发，她的人生轨迹在七七事变之后彻底转向，母亲死于大轰炸，父亲也在辗转重庆的路上病逝。她在父亲的病床前哭干了眼泪，被迫一夜长大。 陈鸣山参了军，战争爆发后就和她失去联系，除了留下的一张纸条“万望珍重”。她看着觉得好笑。他可真是够残忍，走得潇潇洒洒没牵挂。万望珍重？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在逃难路上见到太多世态炎凉，简直恨透了战争这个字眼。满腔愤恨不知何处发泄，她便学会了抽烟，之后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她烫起大波浪，穿上艳丽服饰做了交际花，和过去的自己告别。这种自暴自弃的行为更像是一种报复，但她不知是在报复战争，报复陈鸣山，还是在报复自己。 烛火明灭，朱玉点燃了一支薄荷登喜路，看着烟雾缭绕中的相片，自己的脸、陈鸣山的脸。她几乎有种冲动，要用烟头把那张相片给烫坏，假装自己从来都是这么一个糟糕透顶的人，不是什么师范学院绩优生，也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 可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像是无数个寒星高悬的夜晚一样，她抱着那个相框落泪。烟灰缸里未燃尽的烟头倏忽一亮，而后又黯淡下来。 战机轰鸣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新一轮轰炸要开始了。
3 大轰炸如期而至。 朱玉跟着拥挤的人潮躲进防空洞，尽管她对此已经麻木了。周围的人都在祈祷这次的轰炸快点过去，希望还能多活些时日。她却瞥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穿着碎花裙，用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她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发现女孩是在习字。 女孩抬起头对她笑笑：“漂亮姐姐，茱萸的萸字怎么写啊？” 朱玉一怔，想起多年前有人笑着唤她小茱萸，把新鲜的茱萸果实放在她课桌上。她走过去执起木棍，一笔一画地写下“萸”字，字体依然娟秀好看。 女孩跟她讲，因为打仗自己没办法念书了，只好自学。又是战争，这个词简直在她心里翻搅得泣血。她揉了揉女孩的头做安慰，然后哑然。 外面的战机轰旋，每隔几分钟就会丢下一颗**，巨大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生疼。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祈祷的空隙中她居然还能出神，想到她记忆中的少年也是做空军，那么他坐在驾驶舱里、在城市上空盘旋的时候又会想些什么呢？ 这次的轰炸似乎格外漫长，长到几乎令人绝望。女孩停了笔，和她一起缩在角落保存体力，突然声若蚊呐地问了一句：“漂亮姐姐，战争会结束吗？”她也不清楚答案，但她捏了捏女孩的手： “一定会的。” 防空洞里空气变得污浊而凝滞，显然是氧气快要消耗殆尽，有体质弱的人已经受不住开始撕抓自己的皮肤。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轰炸停止了！所有人便一窝蜂地往防空洞口冲，有人被踩踏在土渣里，后面的人便踩着他的身体继续往前爬。咒骂声，呼喊声充斥了这个小小的防空洞。 耳畔蜂鸣，朱玉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她想拉着女孩的手要她不要急着出去，可是女孩已经被包裹在了涌动的人潮中。后来朱玉的脑海空白了片刻，大概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再度响起，混杂着凄厉尖叫，然后世界重归寂静。 朱玉从长久的眩晕中缓过神，颤颤巍巍地爬出洞口，眼前是人间炼狱一般的情景。碎石混杂着血水斑驳泥泞，还有被炸得到处都是的残缺肢体。她瞥见废墟下压着的碎花裙子一角，跌跌撞撞的过去捧起那块布料。兴许是夜色太浓，视野变得一片模糊，她伸手去抹，却越抹越粘稠。耳朵蜂鸣不断，应该流血了。 真疼啊，她想。从前她喊疼的时候是有人会心疼地给她包扎伤口的，他知道她怕疼。可是现在他去哪儿了呢。 她怔忪着出了神，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在这死寂的废墟之上，她抬头望见了月亮。
4 朱玉再度听到陈鸣山的消息是在大轰炸一个月后。 可惜是噩耗。当他的战友拿着他的绝笔信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没说话，静静点燃了一棵香烟，这种时候她无比需要尼古丁来让自己平静下来。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开口问那个怯生生的小战士陈鸣山葬在何处，语调平淡到自己都奇异。应该是早就能猜到是这样的结局了吧。应该是这样，她已经没力气再去想别的东西。 陈鸣山祖籍在重庆，战士死后理应魂归故里。她踏上那条开满鲜花的坡，看到了他的衣冠冢，碑上刻着“空军烈士张生之墓”。坡上还有许多小小的土丘，埋葬的都是爱国英魂。 她在墓前读他写的一封封信件，泛黄折旧而字迹刚正，仿佛能看到少年在如豆灯光下写信，眉目柔和却坚毅。 “……何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既知死，仍舍生，取义。须知吾辈是为人民牺牲，是为家国牺牲，此为民族大义。” “望百年之后，华夏兴盛，内得清平，外可御侮……” 她听着小战士娓娓道来陈鸣山生前事迹，讲他申调到重庆军区，有好几次都默默望着她的住处方向然后调转回营地；讲他一直把她的照片贴身携带；讲他躲在暗处悄悄保护她，替她教训过不少心怀不轨的人；又讲他在空战中如何炸掉敌人四架战机，最后与敌机对撞光荣牺牲，着实是英雄。 信件刚好读到绝笔，信纸上似乎有斑驳泪痕：“……然愧对吾爱。我孑然一身已无牵挂，死后所有身家全数移交给小茱萸，切忌声张。望她珍重，勿祭勿念。” 有清凉山风从树荫里吹过来，温柔抚过她的鬓角发梢，最终飘散远去。朱玉慢慢蹲下，无声地泪流满面，心里的恨意难以凝聚成形就化作齑粉散去，她终于能够读懂少年的心肠。
后记： 后来，朱玉洗去脂粉，换上素净衣衫，做了大后方的人民教师。七尺讲台上一截粉笔讲述文字风华，也讲何为家国。 讲到国家局势时她在黑板上刚劲有力地写下“吾辈有责”，扭头发觉有个男孩看着黑板上四个大字，眼神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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