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贵州发布 于 2022-11-14 10:31 编辑
忆婉茹
铜仁学院2018网络与新媒体班 周开芳
贰零贰零年的暑假工之行说起来很是不顺利,甚至可以说倒霉透顶,但也正是这些不顺利的弯弯绕绕,促成了我们不满一月,时间短暂却历久弥新的缘分。
我其实不太记得第一次与婉茹见面的场景,只记得再见面我们一行五人就像多年未见的朋友,挤在广州某个旅馆小小的双人间里互相玩笑,玩纸牌吃柠檬。婉茹姓崔,整个名字都有小说女主角的感觉,只看名字应当是长发及腰,性格温柔,为人和善的女孩子。但是现实的她却恰恰相反,一件简单的白衬衫,短发清爽,皮肤白净,能说会道,大大咧咧的性格俨然一个帅气的男孩子模样。一路颠簸几千里的大巴让我身心疲惫,三十多度的广州唯一能给我的安慰只剩那间小旅馆凉爽的空调和笑声不断的“新朋友”。 七月,正值暑假工招工高潮,一眼望不到头的工厂道路上人来人往,声音嘈杂,让广州本就闷热的天气更加烦闷。体检的大厅走了一波又一波的打工人,各个劳务公司的领头人看着自己“麾下的大军”满脸堆笑,我在他们的谈笑里听到了金钱落地的声音。我们三个大学生在各个检查项目的长队里筋疲力尽,毫无求生欲,婉茹和露姐(婉茹的同行伙伴)却习以为常,叽叽喳喳和我们分享她们闯荡江湖发生的各种搞笑趣事,让沉闷的体检大厅也鲜活起来,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宿舍的随机分配制度让产生依赖感的我们开始焦虑,越来越暗的天色和长龙般的队伍让每个人都失去了耐心,我们仿佛提前进入了工厂枯燥难熬的生活。由于工作人员的失责,我们一行人成了最后的队伍,我是最后一个拿到钥匙的,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 精疲力竭的我们对完宿舍号后又多了一种奇怪的氛围,我们有四个人分到了一栋宿舍,两两的寝室也都相隔不远,婉茹却分到了另一栋较有距离的宿舍楼。那个性格大方,一整天都在叽叽喳喳的女孩开始沉默,眼里甚至闪了泪光,面对她突然的性格变化,剩下的人竟一时无措。在后来的相处里,在很多看不见的细节里,在她有意无意的言语中,直到现在细细回想,我才知道,在那不可一世的外表下,她也只是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啊,她也很想在这陌生的环境里,与每一个还算熟络的陌生人保持近一点,再近一点的距离,哪怕我们相识不过一天而已! 宿舍分完,时间接近十一点半,为了不打扰未来室友的休息,让日后好相处一些,我们决定再住旅馆。将行李搬至宿舍轻声放好,一行人再次出发,却又进了倒霉的怪圈,辗转问了数家旅店,均因暑假工人数量暴涨而客满!终于得以落脚的小旅馆很便宜,一米五的单人床勉强可以挤下五个人,有些漏水的洗漱间也基本可以满足冲去一身臭汗的要求,五个人心里都坦然,出门在外能将就便将就。 夜幕笼罩下的街道被两排路灯照得通亮,能饱腹的餐馆基本打烊,我们拖着发软的步子走进旅馆楼下还亮着灯的小面馆,时间接近十二点。 店内老板已经在打扫卫生,幸运的是还有最后一锅面水在火上沸腾,老板停下手中的扫帚给我们煮面。五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无精打采地和老板聊着一整天的倒霉遭遇,面抬上桌每个人的碗里都多了一个鸡蛋,老板说送的,他说我们和他女儿一样大,说鸡蛋不贵。一碗面下肚,一天下来积压的阴郁消散了大半,我们约定,以后要常来老板这儿吃面。 轮流洗漱完毕,本就窄小漏水的洗漱间不堪重负,积水都能淹过脚背,累了一天的五人挤在床上却都毫无睡意,三三两两地相互吐槽着一路上的不平遭遇。熄灯闭眼,我电影般的回放着这看似平常又不平常的一天,感慨万千,我感动于老板那多了一个鸡蛋的面,庆幸那些无尽等待的长龙队伍里有个叽叽喳喳的小妹妹,无语工厂的宿舍分配规则,分析一天的倒霉运气到底源因于何……在被睡意完全淹没之际,我开始感谢我们仿佛命运安排般的相遇!
婉茹和我分到了一条流水线,我编号23,她编号27,工作是产品质检,人工找次品,产量有要求,第一周三百,第二周五百,第三周八百…… 清秀的外表加上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让这个00后的姑娘显得尤其耀眼,偶尔的老成气质大概是过早进入社会所带来沉淀,让蓄着一头利落短发的她更多了几分男孩子的气质。她很勇敢,在我眼里,她比我们这样的大她几岁的大学生更加勇气可嘉。 不记得是流水线作业的第几天,我们组在连续多日的产量最低后终于引来了车间主任的特别关注,那晚下班后整条线的人被留下排成一排挨个受训,连组长也不能幸免。车间主任说话难听毫不留情,甚至对着年龄比她还大不少的大姐险些动手,我们一个个像犯错的孩子手足无措低着头,只有婉茹背脊依然直挺,一脸的大义凛然。 车间主任开始查看每个人的每日产量,直言产量最低的人第二天便直接卷铺盖走人,我的名字列在其中。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有之前被训的愤慨,有一走了之的决绝,甚至想当一回出头鸟和车间主任一争高下,但更多的是被迫离职的心慌。我的伙伴和团队还在各个岗位上和时间拼命,倘若我今天离开我将一个人踏上几千里的回乡之路,而在此之前我从未独自离开家几千里,简单地说,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已经闪过了多种危险的发生。我想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至少让我待到和小伙伴约定离开的时间,可是车间主任凶恶的表情却让我发怵,那一刻我怂了…… 我选择妥协,动身去拿离职单,身旁产量尚可的婉茹却比我还激动,她拉住我,说我的产量是可以留下来,让我去给车间主任说明,我却始终低着头不看她,更不敢看车间主任。她终是看不下去了,拉着我的手走到车间主任跟前,说我的产量不再离开的范围,是她刚刚眼花看错了名字,声音掷地有声,回响在下班后显得异常安静的车间里。车间主任略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去看产量单,点头同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并看似无意地问了婉茹姓名。暴风雨终于停歇,而处处显得与他人不同的婉茹,不仅让我留了下来,也让车间主任记住了她。 我总能在婉茹身上看到家里小弟的影子,她或许比小弟还小些,又或者同岁,他们有着同出一辙的性子,倔强、勇敢、看似随意却又向阳而生的生活态度。同婉茹一样中学毕业便一头扎入社会的小弟在走南闯北的日子里,曾食不果腹也不开口问家里要一碗粉面钱,也曾年底存了钱给年迈的奶奶买了棉衣,给妈妈买新年礼物,在风吹日晒的社会里哭着笑着增了年岁,长了个头,磨着曾让人抓狂的牛脾气。他眉眼间偶尔成熟懂事的气质会让人心疼,我常常会悲伤地想,如果父亲还在,他和他哥哥现在应该漫步在校园,是一个肆意青春的少年郎。 不知从何时起,在弟弟们面前我越来越不像是一个姐姐,他们总嘲笑我未经世事,被学校保护得太好,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以后出了社会指不定要吃多少苦。是啊,在社会的大染缸里,我还没抬脚就被吓得缩了回去,在婉茹面前,我缺少的是面对社会鞭笞的勇气,这并不是年龄和学历可以增长的。 一成不变的流水线作业方式仿佛在每个人头上套了个袋子,强大的工作压力和超长的工作时长让人不能正常呼吸。整个车间除了机器的“隆隆声”与主任、组长对工人的责骂声以外,汇聚于不同省市,下至十七八岁、上至三四十岁的工友年龄差让上百人的群体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工友们个个呆滞木讷,口罩上方的一双眼睛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工作机器,只有手上不断重复的动作证明着这是鲜活的人。处于工作强度适应期的我慢慢变得焦虑、暴躁,工作频频出错,耳边的责骂也从来没少过,但是咬牙坚持又是一天。 反观婉茹,能说会道,性格外向的她镇定如常,不几天便与线上的人打得火热,甚至深得组长与车间副主管的喜爱。于是入职不到半个月,婉茹已经在车间打下了小小名气,甚至在前组长离职后一跃成为11线新任组长,点货、督工、下派任务等工作两天时间便已是有模有样。由此,“27号”成为车间不少人乐于称道的数字代号,她像个小太阳般能让身边接触到的人都变得鲜活起来。犹记得某日同许多工友搭乘电梯下班,一众人尽显疲惫地盯着电梯有序减少的数字,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出,婉茹却不似众人神态,一上电梯便开始向我们分享这一天的有趣经历。难得同样枯燥的工作她却能发现许多新鲜东西,引得旁边的大姐一扫疲态与她相互打趣,并问道“你就是××车间的哪个姑娘吧,我昨天有个室友还在说你呢!”听完那十几岁的小脸上笑意更浓,我想,她确实是有一种魔力存在的。 工厂的生活很枯燥也很新鲜,枯燥的是流水线上每天重复不变的手上动作,是每天一增的任务量和主管不变的责骂话术,是夜班轮倒总也睡不够的惺忪睡眼,是工厂饭堂腥到想吐的鱼头和甜炒的粉丝……新鲜的是婉茹总有开不完的小玩笑,是偶尔不说话的小矛盾,是休班天广场上的广场舞和露天电影,是热闹的小吃摊上被拉着尝试的胡辣汤和热干面,是挤下了五个人的小旅馆和酸到咋舌的柠檬片…… 时间向前推进,广州七月的风吹黑了涂满防晒霜的脸颊,吹来了昼夜不歇的暴雨,吹响了离别的钟声。
要说再见的时候,广州一连下了好多天的大雨,就连离别前的最后一餐也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放下碗筷。 最后一声干杯落声时天已断黑,雨未曾停过,路面积水已深,一双凉拖的婉茹不顾劝阻撑着四人中唯一的雨伞,踩着积水去小旅馆给我们几人拿拖鞋,只为了保全我和凤的小白鞋。我们这两个即将归家的人倒是让一个不知还要在外漂泊多久的小妹妹操碎了心,同上晚班的她牺牲了白天的休息时间,陪着我们办理离职手续,诸事繁杂,却没显示过一丝的不耐烦。 那晚婉茹和露姐喝了不少酒,同撑一把伞的她一路上喋喋不休,戏谑而又真诚的语言混着满街滴滴答答的雨声轻轻敲击我的耳膜,比我稍矮些的她在伞下看着大雨倾盆的街道满眼不舍。 她说:“过去我们虽然有些地方看不对眼,但有些事儿我是真为你好的……” 她说:“今天一别怕是今生最后一面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她说:“以后你会想我吗?我觉得我会想你们的!” 她说:“……” ……
行笔至此,那个充满特别的夏天又再次跃然眼前,一把折叠伞在风雨中歪歪斜斜,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短发小女孩盯着大雨倾盆的街道轻声说:“以后你会想我吗?反正我会想你们的!” 慢慢地我们会发现,有些人在挥手告别时,便是此生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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